“现在,世界上正兴起风暴”
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⇡象外
Li Wei, Secure For Now
撰文/吉井忍;翻译/ 笑笑;照片/吉井忍
本文经作者吉井忍授权发表
作品图由黎薇本人提供
798是北京著名的游客观光地。那里越来越华丽,只是我觉得和自己并无多大关系,所以很少涉足。不过,听说在欧美很有人气的艺术家黎薇住在那里,所以我决定前去拜访。
久违重逢的798艺术区和几年前相比,显得更加平静。举办展览的画廊、拍摄创作的学生团体、迈着飞快脚步的艺术家和设计师们完美融入在这个氛围里。
进入密集的小巷,能找到很多当地人常造访的美味餐厅。和中国其他地区和城市一样,798艺术区比我想象中更早地迎来了泡沫期,并且已经日趋成熟。
黎薇在这里已经住了8年了,他告诉我“有段时间房租涨得飞快,两三年后才慢慢地好了起来”。
北京798艺术区一瞥
我们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。推开门,迎面走来的他英姿飒爽,笑吟吟地伸出双手。
“是吉井吧?我是黎薇。”
采访当天下着雪。身上紧紧裹着女友送的黑色外套,黎薇脚上穿着军靴。他的声音也很酷。
这位艺术家在伦敦、巴黎、纽约等各个地方举办过个展或参与过群展,前不久在瑞士的温特图尔正忙着创作,几天后还要去香港。
黎薇的工作室曾是一间厂房的一部分。沿着水泥阶梯上楼,打开一扇大铁门,这个开放大空间就是黎薇的工作室。我们的采访是在边看他的展览记录边进行的。
首先是《Nobody Cares/没有人在乎》:地上摆满大量小鸡尸体的画面,让人印象深刻。
Nobody Cares / 没有人在乎,黎薇,红砖美术馆,北京,2015年
“总共是有1000只。其实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次小鸡,它们非常脆弱,容易死。把死去的它们拿在手里的感觉,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——它们的头也比活着的时候沉重了许多。”
黎薇想重现那种感觉。
“于是从布料到里面的硅都是我亲自来选择。各个部位的小零件的重量、大小和平衡也调整了很多次,触感也比较接近实物。布料和里面的硅是请深圳的工厂师傅帮忙缝制。它们的嘴巴、爪子、脸部的表情是三个重要因素,所以如果仔细看的话,每只小鸡都有点微妙的不同。”
Nobody Cares / 没有人在乎,细节
展览上展示的小鸡(玩偶)总共有800个。剩下的两百只则在现场以1000元1只的价格出售。
“若有人买走小鸡(玩偶),我就问那位是不是她/他也有关于小鸡的回忆——果然很多人乐意与我分享它们的故事。”
“小时候养过小鸡的人还是不少。之后我还听我朋友说,她把小鸡(玩偶)带回家之后搁在行李箱里就忘了,过了很久她再次去旅行的时候看到行李箱里面有个小盒子,打开一看,没想到一只小鸡滚出来!她还以为那是真的小鸡,吓坏了。”
“我认为好的作品不能只是在展览现场看一下、感叹一下就完了,而应该在展览结束后还能激发讨论和思考。”
Nobody Cares / 没有人在乎,展览的第二个房间
《Nobody Cares/没有人在乎》由三部分构成。第一个房间放了小鸡,第二个是放了一张床的房间。窗户紧闭,双重玻璃窗的内侧布满了绿豆蝇,酝酿出一种恐怖感。
“这个房间容易让人联想到死亡。因为有人死亡,苍蝇就会集聚在这个地方。”
Nobody Cares / 没有人在乎,展览现场细节。苍蝇是真的。艺术家在展览开始之前在窗边放上鱼肉,鱼肉生出蛆,之后变成蝇。
最后一个屋子基调一转,整体明亮的氛围中,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菜品。
“这些菜全部是用鸡肉做的。观众都会以为这就是开幕式的自助餐一环,就开始拿盘子取餐。我在天花板上安装了摄像头,拍摄下了大家用餐的样子。最后我把它剪辑成了一个3分钟左右的视频作品,随后的展览中,在最后一个屋子里把这个作品播出来。”
Nobody Cares / 没有人在乎,展览的第三个房间,开幕当天
Nobody Cares / 没有人在乎,视频截图。作品拍下了客人们拿桌上食物的场景。
“你如果以俯视的角度来看这些取餐的人们,会觉得他们其实和苍蝇觅食的样子一模一样。而且,以快进模式播放的时候,你会发现现场的声音和苍蝇振动翅膀的声音也很像。”
“这就是人的本质。人们在想象中认为苍蝇非常脏,但其实人和苍蝇本质并无差别。”
“每个人可以各自有不同的见解,但是我并不是在宣扬动物保护,”黎薇说。
《Nobody Cares/没有人在乎》这个展览刚好和另一个社会背景有关系。
“在这个作品发表一周前,天津刚好发生了化工厂爆炸事故。所以很多人会把这两个事情关联起来理解。这是人为原因导致的事故,导致了不少人的伤亡,这种事情其实不仅发生在中国,在世界其他地方都在发生。”
“但是,即使出现了很多死伤者,我们也很容易快速地忘掉这个事情。就在我和你说话的这一刻,或许在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着悲剧。那些悲剧或许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,只不过我们现在还不知道。所谓的‘今天’,其实有很多种可能。可能大家也会注意到这点,但还是很快就淡忘了。而我没办法忘记,所以我必须要创作。”
黎薇在他的工作室
1981年,黎薇出生在北京市中心,在一个四合院中长大。他比同龄人早两年上了小学,但却很讨厌学校。虽然艺术方面的能力很高,但要通过艺考还需要学好其他科目,所以他后来考了三次,才被艺术院校中的“佼佼者”——中央美术学院录取。
看了他青春期时候的照片,也曾留过一头长发。“现在的发型差不多是从2009年才开始的。在那之前很喜欢摇滚,看演出你总得要甩头,甩头要有长发才能甩动起来吧。当时我的长发差不多及腰。之后不怎么听摇滚了,就改成这个发型。但也正是因为现在这个打扮,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盯着看。到了日本,发现大家都能够有自由的风格打扮,感觉就很畅快。比如说涉谷这样的地方,不管你怎么穿,都能很自由很正常地走在路上,这种感觉特别好。”
黎薇给我听了北京的说唱组合“阴三儿”(In3)的《老师你好》。一开始是老师怒骂学生的场景,整首歌曲以学生闷闷不乐的心情作为基调。他说每次听到这首歌就想起自己的小学时代。但是这首歌被认为是不尊重师长,在2015年已被列入黑名单,所以现在也无法在中国的互联网上听到。
Thank God / 感谢上帝,黎薇,杨画廊,北京,2013年
艺术家把画廊布置成教堂的模样,祭坛旁边放着被捕鼠器捉住的老鼠模型。“捕鼠器真的好残酷,被捉住的老鼠就这么活生生地流血至死。但其实老鼠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动物。”
——你没有从事过别的职业吧?
“没有。差不多从15岁开始,我就知道自己应该不会过上班的日子。”黎薇说。
“我认为艺术本身的好处是可以让多种价值观共存。比如有一种画风并不是我会去画的,但我还是会认可他们的价值。我觉得艺术家要学会接纳对方。说到这点,我认为大学有一个不太好的地方,比如老师有时候会向学生说‘我看你很适合学艺术的’。可能老师是想表扬学生,但这个场合中所谓的‘艺术’,它的含义非常窄。而且老师这么说,等于是老师把学生分别成两种:适合搞艺术的和不合适的。”
A Decorative Thing / 一件装饰品,黎薇,曼彻斯特大教堂,2014年
——你在国外也会办展,国内外的反馈有什么不同吗?
“可能是接受的教育不同,导致人的思维也不一样。虽然说在中国也有人会买我的作品,但是和国内相比,在欧美那边的评价较高。欧美那边的观众很少会针对我的作品提问。可能是他们习惯于自己欣赏作品,自己思考、有自己个人的想法吧。”
“而在国内的话,不管是媒体还是个人,都会来询问我。比如说‘您想通过这个作品表现什么’。但是我是希望大家能够自己去思考这个作品背后的意义,所以一般不会直接回答,只会说按你自己的理解来即可。”
“另外,还有很多人喜欢去分类。比如说‘这应该是装置艺术吧’之类的。如果大家是那么想的话也没关系,因为我并没有刻意想去把自己的创作分为装置艺术或者油画。我认为,中国人喜欢一个明确的答案。因为大家所接受的教育就是,注重一个统一的回答。所以大家都喜欢去追逐那个‘正确答案’。”
ICU,作品及细节
“带我参观医院的医生跟我说,我可以拍照。但是我坚决不会去拍,因为我认为那样失礼之极。媒体经常会去吹捧某位英雄人物,但是我认为,每一个在病房里努力奋斗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。”
——我看最近中国艺术家们的作品,好像大多数都不会去强调中国特有的东西。
“我们这一代的艺术,确确实实和前人不一样,我们从很早时候就开始自由选择艺术形式和内容。我觉得文化这种东西,如果追根溯源是不存在完全的‘原创’的。因为不管是什么文化都会受到其他地域的影响。从这点来说,没有必要去刻意选择一个很中国式的切入点。”
——只是目前国外都会有一种印象,认为中国的审查太麻烦了。
“嗯,因为审查确实有一些不能去触碰的话题,一定程度上也确实限制了创作自由。但是,也正因为有审查,才有了另一种自由。当要触及到一些含有微妙的政治意味的主题时,大家会绞尽脑汁去思考如何创作才能避免被查,也正是因为这样会出现一些好作品,它们甚至会因此带有幽默感。并且,在艺术领域,将政治和历史作为主题,这种太露骨的表现显得太直接,有点丑。我们先不去讲审查吧,艺术这个东西首先要把一个主题透过自己的思考,再来换一种形式去表现出来。所以我认为,尽管审查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创作,但是实际并没有那么严重。并且,也有一些艺术家,正是利用外国人对中国‘有审查,中国艺术家好可怜’这种刻板印象,在海外很好地推广了自己的作品。这种艺术家,表面上看似在批判政府,其实他们是表里一体的。政府一做什么,他们就巴不得以此为题创作出什么作品。反正艺术形式有各种各样的,艺术家也应该各不一样。”
22'55''・不在场,黎薇,林大艺术中心,北京,2011年
展览期间,一点点地增加家具,描绘一种记忆逐渐消退以及被覆盖的样子。
“政府是来控制大家的,而艺术家总是被压抑的……这种刻板印象,我自己有点怀疑。我的作品《22'55''・不在场》在展览开幕那天正好是一个敏感的日子,会场来了两位便衣。这个作品是让来参观的客人想象自己死去时的样子,然后用可涂擦的颜料在地面上把人形画出来。就像在死亡现场由警察标注出证据和尸体一样。虽然是有点想让观众联想起‘那天’的意思,但还是有蛮多年轻人并不明白,完全没意识到那天是什么日子,只是觉得躺在地上做标记很有意思。我也不介意,他们不知道,那就让他们尽情想象自己死亡的样子好了。但那两个便衣却格外紧张,较年轻的那个质问我说:‘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’然后稍微年长的那个就批评他说:‘算了,别说了’。我想,或许他是怕刺激到我们,反而出什么乱子。”
“并且,虽然国外经常说中国的审查很严,但是我自己可以感受到,这不只是在中国,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掀起一场‘风暴’。比如‘政治正确’这种奇怪的规定,导致很多话不能说。如果说错话会被大家严厉批评。”
Secure for Now / 目前安全,黎薇,曾在巴黎、都灵、香港的画廊展出
长相可爱的男孩后面握着的是手榴弹。在香港的室外展示时,被警察介入。
黎薇特别喜欢日本。去年和女朋友一起去了北海道,他说“特别开心!日本人白天工作,一到晚上就喝酒,印象反差特别大,很有意思。”
“每天在生活中,或是看新闻,总觉得人类在造孽。人类不知道,自己活着给环境带来了多大的负担。仅仅是考虑‘吃’这一项行为,买什么、吃什么,光是这些就不知道人类给地球造成了多少负担。在这一点上,我觉得日本和欧洲更为先进。之前去了巴黎,我住在朋友家,自己买的牛奶没喝完就坏了。我正要丢掉却被朋友阻止了。朋友告诉我,如果我直接这样扔了这盒牛奶,被流浪汉捡来喝,这样流浪汉会坏肚子的。所以他帮我倒掉了里面的牛奶,洗干净盒子后再丢掉。我看到这一幕,非常震惊。能够对自己周围体贴关心到这种程度,实在是了不起。”
黎薇工作室。房间到处挂着来自深圳大芬村的复制经典油画。里面还有一个很大的德国制造的称,现在还很精确。“我经常用这个来称自己和狗狗的体重,很方便。”
“日本的垃圾分类做的也非常好。去年我去旅行,住在池袋,发现垃圾箱竟然被分成6种。因为最开始我没有注意到垃圾的材料,自己第一次在做垃圾分类的时候竟然花了6个小时,但这却让我对环境的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。我还想再去一次日本,也想在那里办个展。”
黎薇已经计划好了自己接下来的日程。今年11月将参加由泰国政府首次主办的两年一次的美术展。此外,2019年也计划在欧洲两个国家举行作品展。
就在采访快要结束的时候,我们聊到了去年去世的摄影师任航。“我和他还比较熟。人们常常聊起他的死,但我认为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,所以我不做任何发言。我也不喜欢去哀悼,因为这不过是一些自我满足罢了。也许对他来说,死是一种解放。但是,有时候我会觉得,我和他周围的人、媒体甚至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,都有可能把他往死亡推了最后一把。冷漠的目光、一些玩笑、或是忘记回复微信,即使是这些很小的事情,都能让他极度抑郁。”
做完这次采访的这些日子,我还经常会想起在“798”高高天花板的房间里,一边大声放着中国嘻哈、玛丽莲·曼森和古典音乐,一边默默创作的黎薇。明明是一位出名的艺术家,但他并不高傲,还能保留一颗真挚的心。他言语坦率犀利,却又会害羞,当我拿起单反的时候也不肯直视镜头。认识到他和他的作品之后,我周围的风景就不一样了,日子稍微好过一点,心底总感觉到一个安慰。我认为这就是他和他的艺术带来的力量。
编者按:本文最早发表于日本在线收费邮件杂志《ROADSIDERS’weekly》(都筑响一主编)2018年4月25日上,特此说明。
黎薇(Li Wei):1981年生于北京。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专业第三工作室。现居住在北京。2006年开始在国内外发表作品。
艺术家个人网站http://www.liwei-liwei.com
黎薇的采访链接(美国的汉语电视台《美国中文电视》栏目):
http://video.sinovision.net/?id=40784&mobile=yes&from=singlemessage&isappinstalled=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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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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